青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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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5/1/13 23: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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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小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说了不曾。"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本段交代怡红院袭人等为宝玉庆生凑份子钱。

即将展开的群芳开夜宴共十六人,花银钱三两二钱。这不禁让我想起当初起诗社湘云要做东,那时诗社才八人,算起来所需费用也就一两六钱银。湘云难道出不起吗?应该不至于。由此更可以看出当时宝钗帮湘云暗中做东,大张旗鼓操办螃蟹宴的真实用意。

宝玉又想起五儿进怡红院的事来,他不仅心诚而且心细。他确实是众女儿的庇护神。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那样大胆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了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盅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说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都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到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本段写林之孝家的查房。

像宝玉这样的二爷,屋里的丫鬟都不可直呼其名,而应唤姐姐妹妹,以示尊重,可见大家族对称谓礼仪的重视。尤其是贾母房里调拨过来的,像袭人晴雯则更有身价。我国是礼仪之邦,诗经《小雅楚茨》中写道:"献酬交错,礼仪卒度。"这种优秀的文化值得我们世代相传。

女儿茶是普洱茶的一种,具有消食化滞的作用。宝玉因吃了面食怕存食,袭人晴雯给他泡女儿茶,原因正在这。可见,古人很讲究养生。

林之孝家的连宝玉都敢管,可见在贾府,管家奶奶的权力不小。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走了褶儿:没了规矩或出大错。排场:教训。好意:这里作"故意"解。

本段写为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作准备。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纂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腿,倚着各色倒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小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到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沉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袷裤就是夹裤,由双层布帛制成。

芳官穿着一件由玉色(莹白色)、红色、青色三色酡绒组成的水田纹缎子斗小夹袄,此时正值五月,当然热。见下图:

她又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到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而宝玉平时家常装束打扮与她差不多(见红楼梦第三回),故众人打趣说他俩像双生的两兄弟。

定窑是中国制瓷工艺的珍品,宋代六大窑系之一。产地在今河北省定州市,以产白瓷而著称,故称。

抢红是骰子游戏的一种,以得红点多者为胜。这种游戏不需要文化,没什么技术含量,故宝玉觉得无趣。

拈花名就是轮流抽签,事先准备好一个签同,筒内放若干支花名签子和几个骰子。因为签子上有花,谁抽到什么花就成了这朵花的代表,故称"拈花名儿"。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你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开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这样,参加夜宴活动的就有李纨、宝玉、宝钗、黛玉、湘云(下文出现)、探春、宝琴、香菱、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共十六人。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上一陪。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里,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里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李纨为什么受姐妹们的欢迎,就因为她没架子,能和姐妹们打成一片。

宝钗抽到一支牡丹签,牡丹花形肥硕,雍容华贵,国色天香,代表富贵,象征丰美。薛家原是百万巨富,宝钗又长得丰腴,正像众人说的"你也原配牡丹花",倒是贴切。

艳是丰满美丽的意思,宝钗长得丰腴,从丰满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艳冠群芳"。她属皮相美,这种美随着年龄增大,皮肤松弛,胶原蛋白的流失,就会变得平庸。黛玉属骨相美,她骨骼长得好,不需要太多的肉就能撑得起自己的颜值。这类人,虽经蹉跎岁月,年纪变老,也依然会很美。骨相美属耐看型,美得长久。两厢比较,黛玉还是美过宝钗。

"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唐罗隐《牡丹花》诗,全诗如下: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译文如下:

你开在东风里一定另有原因,如绛色罗绡般的花瓣高高绽放不怯春寒。假如你能开口说话肯定倾国倾城,但即便如此你的丰姿同样能打动这世上的人。芍药和你相比只能做你的陪衬,芙蓉见着你也要远避。只可惜韩令(韩弘)功成名就后要铲除你,辜负了你这秾艳的一身芳华。

相传罗隐相貌丑陋,宰相郑畋的女儿是位才女,对罗隐很仰慕。一次罗隐去拜会郑畋,郑畋叫女儿暗中偷窥,郑畋见罗隐相貌奇丑,自此后发誓再不读罗隐的诗和文章。

既然罗隐是个丑男,他说牡丹美艳奇绝,能否得到人们的认同,就得打个大问号了?同样,抽签凭手气,不能说像长得如罗隐一样丑的女子就不会抽到牡丹花签。所以,黛玉和宝钗,究竟谁更漂亮,还是应从她俩的外貌上进行比较分析,不能仅凭"艳冠群芳"四个字,就断定说宝钗比黛玉长得还美。

宝钗固然长得不赖,除黛玉外她稳居第二毋庸置疑,要不然,宝玉怎会曾见着她一段雪白的酥臂而成了一只"呆雁"。这显然是她的"也动人"之处。但她的"无情"同样毋庸置疑,前面很多故事都说明了这点,这里就不多赘述了。

宝玉拿着签,嘴里反复念叨"任是无情也动人",他在想什么?或许他在想这签怎么那么准呢?像宝姐姐这样"无情"的人,确实也有几分动人之处,我不是也常被她那莹润的皮肤吸引过吗?她不是白骨精转世吧!(玩笑!)

《赏花时》出自明汤显祖的《邯郸记》。故事叙吕洞宾下凡人间度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一役,他来到邯郸一客店,遇见卢生,给了卢生一个神奇的磁枕,卢生便做了一顿黄粱美梦,醒后吕洞宾便带他上天执帚。《赏花时》为何仙姑所唱,嘱托吕洞宾速去速回,不要误期。

《赏花时》注释

翎:鸟的翅膀或尾巴上的长羽毛。

帚叉:扫帚。

闲踏:闲步。

天门:神话传说中的天上宫门。

玉尘沙:就是玉色沙尘。天宫当然没尘沙,有的是玉屑,故称玉尘沙。这里指凋落的碧桃花。

猛可的:眨眼间。

抵多少:犹言相去甚远,无可比拟。

天涯:比喻极远的地方。

剑斩黄龙:相传吕洞宾曾奉师父钟离权之命下凡度人收作门徒,期间不慎惹怒了黄龙禅师,吕洞宾深夜祭起师父所赠的"降魔太阿神光之剑",欲斩杀黄龙禅师,结果被收,险些丢了性命。后吕洞宾又亲自去取剑,却又被黄龙禅师押在"困魔岩"参禅,后在师父钟离权说情下逃出。

一线儿差:险些丢了性命。

东老:相传北宋湖州有东林沈氏家贫却善酿酒,自称东老,留饮常使客醉。又传说吕洞宾善饮。

留恨:惋惜,遗憾。

《赏花时》译文

我用翠鸟和凤凰的羽毛扎成扫花帚,清扫这被人闲步踩踏的碧桃花。你看那一阵风起,刮起的碧桃花,就如同卷起的漫天飞舞的玉色沙。眨眼间,你就要去那云下人间。那人间与这天门外相去甚远,你一去,便是那茫无涯际的天涯。你再不要干那致命悬一线剑斩黄龙的傻事。也不要贪杯,去那贫穷的东老家讨酒喝。你要时时想着我成仙的事,我在这翘首以盼。洞宾啊!您找到人就早些儿给我回信。如果迟了啊!没人代替我清扫这碧桃花,耽误了我参加蟠桃盛会,岂不惋惜!

宝钗要芳官唱曲,芳官唱祝寿曲"寿筵开处风光好"正是对景儿,却遭到众人的反对,要她另唱一曲好的,芳官只好唱了《赏花时》。其实作者是故意借众人之口转移方向,另有用意。

用意至少有二:

一是借《赏花时》暗示芳官最终出家为尼。前面众人说芳官与宝玉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就是暗示芳官是宝玉的一个分身,最终结局和宝玉一样是出家。

二是暗示宝玉是在宝钗最得意("艳冠群芳")期间出家。

一个女子,什么时候最得意,最阳光,最漂亮?无非是在她结婚期间。这就是说,宝玉是在与宝钗成婚期间或不久后出家的。

宝玉是有仙缘的。在书中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因湘云说一扮小旦的戏子像黛玉,结果弄得湘云黛玉都不理他。这时他心里非常难过,忽想起宝钗点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便写下"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一偈语和一首《寄生草》。结果吓得宝钗慌了神,忙叫人把纸撕了快烧了,她以为宝玉从此走火入魔。而黛玉却对袭人说写的是个玩意儿,不打紧,而后又针对偈语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才彻底打消了宝玉入道的念头。可见,宝钗不懂佛和道。她代表的是儒家。那种说宝玉最终是在宝钗的引导下才决定出家的,完全是胡说八道。

在书中第十八回,元妃省亲的那天晚上,元妃点了四出戏,其中一出叫《仙缘》,说的正是吕洞宾帮何仙姑下凡来物色一扫花人的经过。吕洞宾来至邯郸一客店,给了卢生一个神奇的磁枕,让卢生做了一场黄粱梦,醒后便随吕洞宾上天代何仙姑扫花一役。脂砚斋于此批道:"《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

甄宝玉送玉,送的一定是通灵玉。这应该是在甄宝玉婚庆期间,宝玉去庆贺,不料将通灵玉丢在他家。宝玉回家后由于失玉,便又变得呆傻了。

可以设想,正是在贾宝玉神志不清半呆半傻时,王夫人和王熙凤用了调包计骗了宝玉和宝钗成婚。但由于贾宝玉始终处于半清醒状态,二宝虽已成婚,却未行夫妻之实。

由于甄、贾宝玉在一南一北,相距甚远,所以应该是在贾宝玉成婚后不久,甄宝玉发现了贾宝玉丢的通灵玉,而后才送回给了贾宝玉。

贾宝玉复得通灵玉,便又慢慢清醒过来。清醒后的宝玉发现一切都事过境迁,他的林妹妹不在了。

黛玉真的死了吗?其实她没死。正当宝玉宝钗热热闹闹完婚时,黛玉闻讯,顿时魂魄轰去,自来到当年她和宝玉葬花的沁芳闸旁,正欲"玉带林中挂"时,忽半空中观音娘娘飘然而至,携了她飘然而去。

之所以是观音来接黛玉,是因为曾经在黛玉三岁时,一个癞头和尚到过林家要度她出家。而癞头和尚实是茫茫大士在人间的化身。大士是观音的号,如《宝玉乞梅》诗中写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所以,茫茫大士就是观音。所以,癞头和尚同样是观音的一个变身。难怪他只度女性。

二宝成婚,黛玉有难,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自然会前来搭救。

那时的宝玉悲痛欲绝,万念俱灰。一日,忽一道士飘然而至,正是吕洞宾的化身。他是奉警幻仙姑(化身何仙姑)之命,前来度宝玉(卢生)出家。他也给了宝玉一个磁枕,宝玉在梦中回顾了他在人间的一切过往经历,回忆了他与黛玉的恩爱。醒来后,却发现黛玉根本不在。于是在吕洞宾的点化下,便随了飘然而去。宝钗落得个一场空欢喜。这正是作者要在此时宝钗抽出"艳冠群芳"时,让芳官唱《赏花时》的真实用意。

在第一回,度甄士隐出家的是跛足道人。跛足道人就是铁拐李。铁拐李是八仙之一,吕洞宾也是八仙之一,"吕""李"同音。所以,甄士隐早就是贾宝玉的一个映衬人物。

早在第五回,我就曾说过,贾敏是警幻仙姑在人间的化身。在仙界,绛珠仙子与警幻仙姑是姐妹关系。此时黛玉虽已归天,却仍然日思夜想着她的宝玉哥哥,善良的警幻怎能不顾?于是就化身何仙姑命吕洞宾度宝玉上来,在天上圆满了宝黛姻缘。警幻仙姑也是观音娘娘的一个化身。

透过以上分析,让我们看到曹公释道文化融合的思想。他大概认为释道文化都是代表出世的,故而才会有此建构。

侑:劝人吃喝。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探春只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

探春抽出一枝杏花签。杏花乃"幸花",这有二层寓意,一是寓意她将来将会摆脱庶出身份的苦恼,二是寓意她将迎来美好的人生。

又有"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说,由"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可推出她所得贵婿必在"墙外"。这"墙外"在那?"瑶池仙品"给出了答案。

瑶池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西王母所居之地。瑶池在那?一曰在昆仑山上,一曰天界第一重天,极南之尽,乃王母颐养生息之天庭别府,名"别有洞天",此亦是瑶池之所在。

据此推断,探春所得贵婿必在西域,海外异邦。又或者探春此后去了天界品尝"仙品"。仙品就是蟠桃,意即探春也将去仙界参加西王母举办的蟠桃盛会。

"日边红杏倚云栽"出自唐高蟾诗《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全诗如下: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大意是天上的碧桃和着甘露种植,日边的红杏倚着彩云栽培。芙蓉生长在秋天的江畔上,从不抱怨东风不让它及时开放。

本诗是高蟾落榜(下第)后向当时的礼部侍郎高湜写的一首诗。高蟾高湜都姓高,他或也想走走"后门"。前一二句表达了对考中进士者的羡慕之意,说他们如"天上碧桃""日边红杏"春风得意。同时指出那些考中进士者都有所凭恃,"露"和"云"就是他们的凭恃。"露""云"喻指皇家权贵。

日指皇帝,"日边红杏",暗示探春这枝"红杏"嫁的将是位帝王,要做王妃。"依云栽"是说探春能嫁给皇帝,有所凭恃,她所凭恃的应是后来的南安太妃。

探春真嫁成了皇帝,成了他国王妃吗?其实,她这支"幸花"(杏花)仅是过了个"王妃瘾"而已。请看她的判词判曲:"清明涕睇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清明是鬼节,意味着什么?"一帆风雨路三千",于狂风暴雨中漂洋过海,又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早推测过,探春极有可能在出嫁途中就葬身大海了。

再见惜春判词判曲:"勘破三春景不长""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这"三春景不长"难道不意味着惜春三个姐姐都死了吗?这"云中杏蕊"和这里的"日边红杏倚云栽",意思也不相近。"谁把秋捱过"难道不是暗示探春早在秋前就已经死了吗?

所以,探春在出嫁途中葬身大海的可能性极大。葬身大海,对人间来说是悲剧,故而她也入了"薄命司";对仙界,她却幸运,她终于可以摆脱庶出身份的羁绊,去瑶池品尝"仙品",参加西王母举办的"蟠桃盛会"了。

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便该李纨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白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

李纨抽到一支老梅签,梅花五花瓣,寓意幸福,五"子登科"。"老梅"意味着她到上了一定年纪,那时才会时来运转,"子登科"。她母凭子贵,封诰命,凤冠霞帔,意气洋洋,志得意满。

"霜晓寒姿"的意思是在寒冬霜重的清晨,梅花展现出凌寒绽放傲然挺立的姿容。"霜重""寒冬"寓意的是贾府败落之后。所以,李纨的好运来,"子登科",自在贾府抄家后。

"竹篱茅舍自甘心"出自宋代王淇的《梅》诗: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大意是梅花高洁不受半点尘埃污染,心甘情愿生长在竹篱边、茅舍旁。只因错误认识了酷爱梅花的林逋,惹得诗人谈笑至今。

林和靖,林逋,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

李纨青春丧夫,由于受封建道德观念的桎梏,她极力把自己塑造成封建节妇形象,权无欲,色无求。表面看上去,她甘心隐逸于竹篱边,茅草屋的稻香村里,贞静淡泊,悉心教子。但她内心深处真就甘愿过那种如"槁木死灰"般的生活吗?其实不然!前面书中多有描述,这里不再重赘。

注云"自饮一杯",李纨便说"我只白饮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李纨奉行"封闭"的外交政策,我不求人,人亦勿求于我。这不问"废与兴"应是暗示她在贾府败落后,对差点沦于妓娼的巧姐不施援手。曹公对她颇有微言:"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李纨的悲剧是终生未享受到青春快乐,致"晚韶华"儿子荣达,"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却又意外"昏惨惨黄泉路近",落得个"枉与他人作笑谈"的结局。

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是'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湘云抽出一支海棠签,海棠常寓意相思苦恋,自是预示着她和心爱的人将是异地恋,天各一方。"香梦沉酣"则又预示着她"厮配得才貌仙郎"。然而黛玉却又说"石凉",可见她的"香梦沉酣"转瞬即逝,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苏轼《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译文如下:

一阵阵春风轻拂而来,只觉得暖意融融,春色更浓。看那花的香气已融入在空蒙蒙的雾里,明亮的月光也已转过了院中的回廊。只担心夜太深花儿也会睡去,故我特意点燃高高的蜡烛照着海棠花那美丽的姿容。

"香梦沉酣"与"夜深花睡去"一样浪漫,可这种琴瑟和鸣,你恩我爱,只能留在梦中,醒后又是泪水涟涟,不尽的苦念,自是又一个悲剧。

"自行船"是湘云取笑宝玉在紫鹃试玉那回里的所表现出来的痴呆故事。

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荼蘼季春盛开,意味着最繁华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在古人心目中是美丽与灭亡的共同体,故为"韶华胜极"。物极必反,泰极生否,决非好事,故宝玉要把签藏起来。

"开到荼醾花事了"出自宋王淇《暮春游小园》:

一丛梅粉褪残妆,凃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醾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译文如下:

一丛梅花凋落就像少女卸去了残妆一样,预示着冬去春来。这时犹如少女刚刚涂抹了一层胭脂红的海棠花盛开了。等到荼蘼花开时春天的花全都凋谢了,这时又有丝丝荊棘爬过长满莓草的墙上。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义即"饮酒送春"又"开到荼醾花事了",这是暗示到那时"诸芳均已去",留在宝玉身边的就只有麝月这一枝"荼蘼花"了。

麝月一掷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上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并蒂莲寓意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幸福美满,但出现的却几率只有十几万之一。

"春"喻生机勃勃,美好;"瑞"表吉祥。"联春绕瑞"预示着香菱将苦尽甘来,好运转来。

"连理枝头花正开"出自宋朱淑真的《落花》: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译文如下:

连理枝头上的鲜花正在盛开,但风雨时时催促鲜花凋谢,嫉妒她的美丽。我想让掌管春天的神作主,不要让娇嫩可爱的鲜花落在碧绿的青苔上。

香菱抽上一支并蒂花签,自是预示着她将被扶正,与薛蟠会有夫妻之名分。这对她来说,确实是有如碰上了"联春绕瑞"的好运。但可惜"妒花风雨便相催",夏金桂这个催命鬼却要了她的命,"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心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黛玉掣出一支芙蓉花签,代表纤细之美,象征女性的娇柔之美;芙蓉花美丽大方,象征女性的高尚纯洁,体贴细腻。这于黛玉非常吻合。

这里注云:"牡丹陪饮一杯"罗隐《牡丹》诗中写道"芙蓉何处避芳尘"看来,黛玉连躲都躲不掉被宝钗取代的命运。

"风露"就是黛玉的泪珠。黛玉父母双亡,寄居贾府,寄人篱下,常暗自泪水绵绵,终夜不寐,愁绪郁结,恰是"风露清愁"。

"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宋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其中二句云:"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意思是漂亮的女孩大多有不幸的命运,不必怨天尤人,原应自己叹息。

作者将黛玉的悲剧看作是命运不好,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他还不能完全从罪恶的社会制度和腐朽的封建道德观念上去寻找原因。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支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掣出一支桃花签,袭人姓花,却原来是枝"桃花"。桃花象征爱情,人们也常以"交桃花运"喻之。袭人与宝玉之间当然不算爱情,她虽对宝玉温柔体贴,那也只能归结于她对工作的恪尽职守。

"武陵別景"是说东晋太元间,有个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一日忽遇一片桃花林,于是沿溪溯源,至尽头突然发现了一个与世隔绝,宛如世外仙境般的一个地方,这就是桃花源。故作者又称它"武陵别景"。

我们知道,袭人最终嫁了蒋玉菡,她和蒋玉菡才算所谓的爱情。蒋玉菡在城郊外二十里地的紫檀堡买了几亩地。紫檀堡,听这名字,就像个与世隔绝的僻幽地。它应该就是后来袭人与蒋玉菡的家,一个若如"武陵别景"般的好地方。

"桃红又是一年春"出自宋谢枋得的《庆庵寺桃花》: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译文如下:

我找到一处桃花源好躲避像秦末一样的乱世。桃花红了,又是一年的春天来到。花儿凋谢,花瓣不要随着流水而去呀,只怕那个渔郎又寻迹而来。

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桃花源里的居民就是为躲避秦时之乱,才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由"武陵别景"自可推测出袭人与蒋玉菡结合是在贾府抄家后。

可见,袭人之所以会与蒋玉菡结合,根本原因是怕贾府抄家祸及于她。八七版红楼梦有抄家后宝玉宝钗夫妇得到袭人蒋玉菡夫妇接济的情节。由此可见,不符合原著原意。那时袭人对宝玉是避之不及,怎会接济他。

袭人后来应该正式成了宝玉的妾,与蒋玉菡结合属二婚。故说"桃红又是一年春"。古人看重名节,所以这对袭人来说,也算是个小小的悲剧,故她也被列入"薄命司"中。

芳官在戏中扮演花旦,故她说"我也姓花"。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了洗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睡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宝玉同榻,忙笑的下地来,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是会吃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是这样才有趣。必至兴尽了,反无后味了。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四儿道:"姐姐忘了,连姐姐也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贾母王夫人不在家,众姐妹们趁此狂欢,喝了个痛快,她们的自然天性才得到了一次充分释放。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睛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顽也不及昨儿这一顽。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干事去了。一回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本就醉了个人仰马翻,平儿又请。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纸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时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出来,笑说:"昨儿妙玉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话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然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墁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只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墁头。"出宋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意思是不论你家有多富贵,多有权势,就算有千年不腐的铁制门槛,又能怎么样?人生最多不过百年,又有谁能逃过一死,最终不都要进土墁头似的坟丘里去吗?妙玉很欣赏这二句话,可见她对权贵者有多鄙视!难怪会为"权势不容"。贾府有铁槛寺,自是其先祖贾演贾源希望自家富贵万万年,妙玉自然鄙夷。

刘姥姥吃过茶的成窑杯她嫌脏要扔掉,她给宝玉黛玉宝钗吃的茶水是她存了五年,在蟠香寺修炼时取的梅花上的雪水。那次宝玉临走时,说叫几个下人打几桶水来清扫她的院子,她却要求桶只能搁门外墙根下。看她有多爱洁,自然"不合时宜"。但"过洁世同嫌"。这也就是当宝玉一听说是她送来的拜帖,激动得跳起来时,袭人晴雯包括四儿却不以为然的缘故。可见,她们对妙玉有多讨厌。她人不来,只叫婆子送来拜帖,既是因为她尼姑身份的不便,也是由于在她看来不屑于与这些俗辈为伍的缘故。

妙玉自是鄙夷贾府诸人,但她发现宝玉却与众人不同,与她一样,也是个鄙视权贵世俗之人,故而宝玉去乞梅很快就到手,这次宝玉生日她还送来了拜帖。她心仪欣赏宝玉自不用说。

她是僧尼,却喜欢庄子文,可见在她身上又体现出释道文化的融合。她自称畸零人,表面上看似说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被边缘化了的人,真正意思却是说她是世外高人。槛外人就是说她是世俗外人,她孤傲清高。所以,岫烟才要宝玉在她面前要表现得谦虚,要称自己为"槛内人"。"槛内人"就是世俗之人的意思。这样,妙玉才会高兴,你不能盖过她。

妙玉虽则清高孤傲,却富有同情心,她善良,乐于助人。岫烟家贫,她不仅将庙宇赁给岫烟家住十年,还教岫烟识字学文化。

宝玉对妙玉自是崇拜,故而才会一见到她的拜帖,便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且忙命拿纸研墨。而当他不明白"槛外人"啥意思,不知如何回帖时,却又是十分慎重,并郑重其事,要去请教。

记得当初岫烟初来时,宝玉把李纹李绮、宝琴夸得如天仙一般,却对岫烟是只字不提。如今见岫烟跟妙玉有来往,猛然间便对岫烟刮目相看,夸岫烟言谈举止,超然如闲云野鹤,自是爱屋及乌之故。

古时写拜帖的一般形式是:爵位十职位十籍贯十姓名十字十敬语十拜。

可见,拜帖主要是介绍拜帖人的身份及敬语祝辞,没有下别号的。你是官员、僧尼、普通人、男士、女士,就分别用几个字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即可。妙玉却下别号"槛外人",故弄玄虚,故岫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其实妙玉是想借此验证宝玉与自己是不是真是一路人。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意即"一个边缘人妙玉站在远远的地方,极恭敬地,祝你生日快乐。"

"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意即"一个俗人宝玉极虔诚地恭敬呈上"。熏是熏香,沐是沐浴,呈帖前,熏香沐浴,自是表虔诚恭敬。

二、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意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都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年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卧兔儿带:明清时妇女冬季戴的勒子。一般由海獭、貂鼠、狐狸的皮毛和绒毡等材质制成,毛茸茸的围在额头上像可爱的兔子,故称。见图:

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见图:

献俘之种:俘虏的后代。俛头:屈身低头。

本段写宝玉拿芳官逗笑取乐。说芳官在冬天若额头上围个卧兔儿带勒子,脚穿上虎头小战靴,散着裤褪,绑个净袜,就像个匈奴小子,故给她取名"雄奴"。芳官听后很开心,希望以后宝玉出去时能带上她,她就打着联垂,扮成个土番小子。宝玉更高兴,说是他常看见一些官员的随从中就有从外国俘虏过来的人的后代,因为这些人不畏风霜,且又善骑,鞍马便捷。于是又给芳官取了个古辽国人的名字,叫作"耶律雄奴"。下面宝玉的话,或是作者借宝玉之口嘲讽封建统治者以所谓的"国泰民安"粉饰太平,又或是作者借以暗示贾府诸人只知骄奢逸乐,却不知危机正步步逼近。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小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荳官。园中人也有唤他作"阿荳"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别致,便唤作"荳童"。

无非叫这些女戏孩子重温本行,戏里戏外都是戏。"这些女戏孩子也乐意配合,不正是"反认他乡作故乡"吗?可见作者又在借此暗示贾府的倾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萌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顽。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西牙,闻有金星玻璃玉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海西即西洋外国。"福朗思牙"即"法兰西亚",就是法兰西法国。将"法兰西"翻译成"福朗西牙",可见当时国对西欧各国所知甚微,这正是"闭关锁国"政策所造成。

从宝玉此时给芳官一连取三名,及佩凤、偕鸳、香菱的乱叫中,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的人们,对西洋外国的无知和轻蔑。这种妄自尊大,至晚清,让我们输得一败涂地。最后才不得不"师夷长技以制夷"。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顽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顽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甄家二个女人送东西来,是不是甄家出事了,要贾府帮着瞒脏,末日要来了。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如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璜、贾珖、贾珩、贾缨、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面对贾敬的突然去世,贾珍贾蓉贾琏、贾母王夫人又都因老太妃驾崩送灵不在家,凤姐又患病在身,此时的尤氏只得千斤重担一身挑。但她迅速做出了封锁道士,防止下毒;请来大夫确定死因;因时施宜,遗体移至铁槛寺;依山取材,用旧寿木入殓;请来继母帮忙看家;等一系列举措。处事周密细致,井然有条。由此可见,认起真来,尤氏的处事能力,并不比凤姐逊色。

榆荫就是榆树下的树荫。榆荫堂就是有祖先的阴功阴德罩着,可保贾府永世不衰。现如今贾敬殁了,预示着祖先的阴功阴德尽了,那这贾府离没落的日子还会远吗?可见,作者将平儿回席放在榆荫堂并非随意。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于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皆高呼称颂不绝。

这里圣旨明规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吊祭,而当初秦氏葬礼未经圣旨恩准,送殡路上,四王八公却一路搭棚路祭,北静王更是亲临现场。显然是僭越、超规格。它必将成为贾府集团覆灭的罪证。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奔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作什么?"贾(王扁)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等便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铁槛寺,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要理事,竟不能目下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来料理停灵之事。

看贾珍:跪爬;稽颡泣血;喉咙哭哑了;竟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多有孝心,多伤心。其伤心程度不亚于当初对秦可卿。

稽颡:以额触地的敬礼。

贾蓉恨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中,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二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贾蓉笑说:"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子不干净呢。凤姑娘那么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瓢坎:以瓢盛水,以土坎为床,指穷苦人家。

由文中可见,贾珍贾蓉父子与尤二姐早就有一腿,关系不寻常。从贾蓉在尤二姐面前的嬉皮笑脸,打情骂俏,无底线的放肆,便知他们之间的这般不堪是惯了的。

贾蓉只管信口开合胡言乱语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尤老娘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那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真话,忙问是你家的,二姊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又值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可见,虽然尤氏姊妹与贾珍父子关系早不正常,但主要还是贾珍父子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玩弄欺侮尤氏寡母弱女。真是要遭雷劈的,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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