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北地村夫
一身负重的徐士宁艰难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大山。恍惚间,已置身于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之间了。
到校后的第一个夜晚,他失眠了。不仅他失眠,同宿舍的一班室友初次相见,都很兴奋,都睡不着觉。于是,大家便相互自报家门,之后,根据生辰八字进行排行。这一排不要紧,这一宿舍八人之中,属徐士宁年龄最大,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占据了头把交椅。随后进行的全班大排行,徐士宁仍属老大。从此后,同学们便不再叫他的名字,只称呼他“老大”了。叫老大也就罢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这个“老大”的头衔居然在班委会选举当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同学们一致推举他们的老大来做一班之长。
此时的徐士宁感觉到如沐春风,似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里傻气的土老帽了。唯一让他感到缺憾的是,白云萍不在眼前,若她也能考到本校里来,那该有多好!在他的眼里,同班的那几个女同学都出落得缩手缩脚,没一个能比得上他心目中的她美丽、大方。每当男同学们凑在一起对本班的几位女同胞们逐个进行评头品足的时候,他就这样在一旁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觉得此时该给她写封信了。在信中,他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校园里的情况,却用了很长的篇幅来鼓励她不要恢心,直至最后,才羞怯怯地回忆起从前在一起时的好时光。慨叹命运作弄人,让他们天各一方。
不说这封信是否寄到心上人的心里,发生的效力如何。且说白云萍自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内心里十分苦闷。眼见着徐士宁无限风光地去省城读书,虽然艳羡,怎奈自己不是那块料,倒也不去多想,只是眼前的路到底怎么个走法,却是胸中无数。
这天,是沟头镇大集的日子,白云萍去闲逛散心。偶然间,发现县镇上的一位名叫李丽的女同学正跟着县百货公司的流动售货车下乡来赶集。俩人十分热烈地说起同班同学中谁谁谁去干什么什么去了。后来,说到自己时,白云萍老老实实地说无事可做。李丽就一拍巴掌说,就凭你的能力,在本地谋个代课教师之职,还成问题么?熬个十年八年的,赶上机会一转正,不就行了嘛?若不然,你就跟我去学做买卖,也下乡去赶集,这不难,一学就会。怎能呆在家里?这不是浪费人才么?
一番话把白云萍说活了心。思量再三,觉得做买卖没本钱不行,于是就托人去找沟头中学的汪校长。可是,汪校长却推说现在没有位置,等以后有了位置再做计较。白云萍早就打听明白了,学校里原来教英文的教师已经转走了,现正空着一个位置。
白云萍急了。带上高中毕业证和各种奖状径直找到汪校长,反复强烈要求给个机会试试,如果真不行,决不难为校长。汪校长原来听说是白尚魁的女儿要来,便有些不屑,现在看这丫头还真有股冲劲,就答应给个机会。
既有机会,岂能错过?白云萍的英语水平虽然不高,应付初中课本上的那点咿呀儿语还是绰绰有余。况且,在下面试听的一众领导没有一个懂英语的,讲天书哪还有讲不明白的道理。
正式走马上任后,白云萍认认真真备课,一门心思育人,就怕辜负了汪校长的一番好心。可是,这帮野惯了的山里孩子,功底差不说,还不认真学,更不拿她那张娃娃脸当回事。上课时,老师说“goodmorningstudents.”他们给音译成“我的牦牛四条腿儿”。“goodmorningteacher.”自然也就成了“我的牦牛蹄筋儿”。
自习课时,白云萍想躲到后窗户边上去看看到底是谁总在捣乱,偏有那混小子长着俩灯泡似的大眼珠子,除了书本不看,滴溜乱转,哪儿都能看到。一眼瞅着老师在偷瞧,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师好!”把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然后又都一起顺着他那目光往后窗上看过来。把个白云萍弄得哭笑不得。
这天,白云萍找了一篇关于地震的课外材料来讲解。讲到中途,正当她转过身去往黑板上书写的时候,忽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烟尘直冲天花板,随后弥漫开来。把大家吓了一跳,以为真的是地震了,教室里顿时秩序大乱。定睛一看,原来是教室中央那座土坯砌的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炉子不早不晚恰在这时倒塌了。
这下可把白云萍给气坏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可以断定,准是坐在炉子侧面的那两个有名的刺头搞的小动作。她尽量克制住自己,点名问:“是不是你俩个干的好事?”
出乎她的意料,俩人坦承地说:“是,不过我们并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把手放在上面取暖而已。”
白云萍说:“承认就好,算你俩倒霉,我不要求你们别的,只把那炉子恢复原状就行。我不但不会去报告校长,还会说你们出的是义务工,在做好事。”
两个准备挑战惩罚的刺头闻听此言,十分诧异,也十分感激。随后,两人动员了两个会瓦匠活的家长以及全班的男同学一起来帮忙,仅半天工夫,一个崭新的土炉子就在那废墟上重新立起来了。
这件事在同学们当中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尤其是那帮刺头们,认为白老师够朋友,再捣她的乱就不够哥们意思了。从此以后,不论她到哪个班去上课,课堂纪律都出奇地好,外语成绩也一路攀升,走上了正轨。
人长得美,书教得又好,自然倍受瞩目。学校上学年新分配来的一位教数学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对白云萍注目已久,时不时地找各种借口来接近她。白云萍察觉之后,反观此人,觉得十分平常,就有意回避。可是,她越躲,他却越找。白云萍正为难如何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恰巧收到了徐士宁的来信。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已有了男朋友,不信你可以看看这个,边说边把徐士宁的来信递了过去。窘得小伙子双手乱舞,结结巴巴地说他不是这个意思,请别误会。
看到他那窘迫的样子,她差点没当面笑出声来。可是,当他走了以后,她却笑不出来了。她明白,她是在暗中拿他与徐士宁相对照了。他与徐士宁固然不可以相提并论,可是她与士宁又如何相提并论呢?她把那封信收了起来,并决定不给他回信。她哪里知道,正是因为这封信,才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根据省委省*府“要把扶贫工作当作一项战略任务来抓”的指示精神,市里决定,市直属机关干部要分期分批地下到贫困地区生产第一线去。一是要把扶贫工作切实落到实处,二是要在生产实践中锻炼干部队伍。临界退休年龄的林副市长在动员大会上对全市的扶贫工作进行了战略部署。林市长深知,要抓好扶贫工作,就必须先把东部山区的经济搞上去,因为那里集中了全市三分之二以上的贫困人口。东部山区的经济搞好了,全市这盘棋就活了。
他熟悉那里的情况,那是他当年的流放地,他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虚掷在那青山绿水之中了。现实情况都在那明摆着,七山二水一分田,就靠那一分田是做不出什么大文章的,这已经被建国以来几十年的土里刨食所证明。剩下的就是“靠山吃山,依水吃水”那句老话了。
关键是怎么个靠法。开发荒山荒坡,恢复森林植被,发展林下经济是一项长远的战略举措。尤其是人参药材业,虽然现在看来发展势头良好,但如何搞好深加工,延伸产业链,乃当务之急。山野菜这一天然绿色食品优势明显,但在产业化生产方面正处于起步阶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再说那水,本地所产的清水大米自清朝建国之初就被钦定为宫廷贡米,只可惜,至今还没有形成品牌进行商品化开发。如果能把这几篇文章做成了,何愁山区人民不富?
一想到这些,林市长的胸口就隐隐作痛。自从走上领导岗位以来,每日里文山会海,穷于应酬,疲于奔命,真正想做的事情又做了多少呢?不过是流于形式罢了!现在,自己的年龄大了,眼见就要置身其外了,借这个机会做点实事,也算为自己一生忙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为此,他把市里最具实力的财*局和林业局都派到了江城县,准备树立几个典型,其中就有沟头镇一个。
行文到了镇里,于世雄大喜过望,马上组织召开*委扩大会议,专门研究如何抓住机遇大干快上。稍后,江城县有关部门的几位主要领导也随之而来,按照市里的指示精神进行先期工作部署。那一天,正好是徐井福大肆操办那天,于世雄等人也正是因为此事而迟到的。
为了迎接扶贫工作组的到来,镇里把已多年弃置不用的老“知青点”给修缮一新。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并配备了专门的厨子,工作组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一定要把工作组的生活安排妥当,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工作组。
扶贫工作组进驻的那天,镇*府食堂特地宰了两只羊,请了“勺园”饭店的范老厨师做的羊汤,市里、县里加上镇*府陪同人员一共四十多号人,闹腾腾挤了个满堂。只见满屋子雾气缭绕,一个个汗流浃背,唏溜溜嘘声一片,交口称赞老师傅的手艺高超。这羊汤做的,口味纯正,够水平,爽!
酒足饭饱之后,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座谈会。首先由江城县长程文清致了个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接着由于世雄简要地介绍了全镇的概况,最后是扶贫工作组组长市财*局的苗处长发言。他说,扶贫工作是一项长期而艰苦的任务,需要各级*府的共同努力才能完成。当然了,主要工作还是要由你们当地*府来做。我们工作组也是人而不是神,既不能上九天揽月,也不会下五洋捉鳖。如果能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取得抛砖引玉的效果,我们的工作任务就算完成了。尽管我们的能力有限,但是,有市委市*府做我们坚强的后盾,给予我们强有力的支持,我相信,一定会摘掉这顶贫困帽子,共同开创沟头镇美好的未来!苗处长的讲话立即博得了满堂热烈的掌声。
会议正开得热闹,忽听外面一片吵闹声。这时,有人匆匆进来附到于世雄耳上悄声说着什么,于世雄不动声色地说了句什么,来人便把在场的徐井强给叫了出去。
你道是啥事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原来是那人人发怵的疯疯张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大驾光临了。若是让她闯进了会场,岂不令各位领导大跌眼镜?所以,于世雄赶紧把徐井强给派出去处理此事。
徐井强一出门,见疯疯张正舞舞扎扎作势要往屋里冲,一干人等好说歹说,横遮竖挡,眼见就要拦不住了。
徐井强唬起脸来厉声说道:“都闪开!让她进去!”
说也奇怪,只这一嗓子,疯疯张立刻不疯了。嘴里咕哝着:“进去就进去,看能把我怎么着!”抬腿就要进去。
“你给我站住!”徐井强接着装腔,“你还想不想解决问题了?若想,就乖乖地跟我到派出所去。若不想,你就进去,看谁管你那些烂眼事儿!”说罢,正眼也不瞧疯疯张一下,抬腿就往院外走。
众人都说:“快跟着走吧,他就是管你这事的人,要把他惹恼了,可真就没人管了。”疯疯张闻听,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乖乖地跟着徐井强去了。
到了派出所,徐井强一屁股坐到办公椅上,点上一只烟,指了指侧座,同时吩咐跟进来的民警小张,给老太太倒杯水。
疯疯张一欠身:“我不渴。”
“怎么不渴?”徐井强接口道,“嚷了大半天了,还有不渴的?我说,你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有事你说事,瞎嚷嚷能解决个什么问题?我既答应过你,就一定能帮你解决。乡里乡亲的,我还能诓你不成?说吧,又怎么了?”
“我儿媳妇她……。”
“上次是你儿子,这次是你儿媳妇,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两个小的虐待老的了,还是老的搅和小的没法过了?”疯疯张一句话没说完,就给徐井强打断了。
“天地良心,我怎会搅和他们没法过了?喜子打小就没了爹,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供他念书,又帮他取上媳妇,我搅和他?我大脖子上挂白菜帮子,我是图凉快还是图好看?”
徐井强说:“即是如此,也就是说,是他们虐待你了?那好办!虐待老人是违犯国家法律的事情,违法必究。你回去告诉你儿子,从明天开始,别教书了,在家停职反省。不孝敬老人的人怎么为人师表?还不得把孩子们都带坏了?还有,让他明天到我这里来先交一千块钱罚款,看他还敢咋呼不?还反了他呢!”
疯疯张一听:“还要罚款?这哪行!喜子他一年挣那几百块钱,多少不说,村里欠账都快两年了,娶媳妇又拉下一屁股饥荒,哪里有钱?要有钱不就好了么。”
徐井强把手一摊:“那我就没办法了。上次我说要把他送到县里去蹲一蹲他的性子,你不干,这次我说罚款你又没有,你倒底想怎么样嘛?”
疯疯张一时无话,半晌才说:“我就想找个地方给评评这个理儿。”
徐井强说:“依我看,你就忍了吧。现如今你看仔细了,表面上过的都不错,关起门来,哪家还没有个难唱的曲儿?可人家都是掉了牙往肚里咽,惟独你掉了牙往外吐,一吐还那老远,惟恐别人不知道。你以为还像以前?这年头谁管谁呀,好坏自知吧。再说了,你说他们不养你老,是缺你吃的了,还是少你穿的了?别不知足了,将来你真不能动弹那天,他们要不伺候你,不用你告,看有人管不?就是街坊邻居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你回家去躺在热炕头上好好想一想,看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好了,我还有点急事要办。你回去告诉喜子,他若是不识好歹,看我不收拾他!这小子,越大越不出息人了。”
一番话说得疯疯张默默无语,低着头去了。